剩下哑巴,如一头忠实的牲口,不声不吭地挖着,铲着,用架子车推着。他累得呼呼喘气,气喷到嘴边的胡髭上,立刻结成冰,闪着寒瘆瘆的光。他不敢停下歇口气,对玩得正开心的拉毛他们,只是偶尔向往地瞟一眼,就又埋头干了。心里还要紧张好一阵,倒像他做错啥事。他们有嘴,竖说横说,就蒙混过去了。他有嘴却说不出,要手里实实在在出活,才可望挣得工分。
队长掮把锨,监工一样在地里转悠。遇上磨洋工的,完不成定额的,就跳起脚把那人祖宗骂了。旷工的要站批判会。拉毛玩耍时,耳朵却支愣着放哨,一听队长远远骂着来了,就猴一样蹦跶进地里,装出卖力干的样子。队长来检查,拉毛就把哑巴干下的活赖给自己。队长就是水生,立时指头戳住哑巴鼻子,唾沫星子四溅。“这狗日的懒汉,不好好干,吃你大的个球么,啊?”水生心眼窄巴,娃娃时念书念不过哑巴,总受人嘲弄,就一直忌恨这个对头。如今当了队长,总想找岔子整治哑巴一下。他挥着拳头骂够了,多划出一份活给哑巴,“把这些做完再回。要不,罚你两天工分!”
放工了,地里的人忽啦啦撤完,把个哑巴孤零零地剩下,眼泪叭嗒个不停。黑沉沉的夜,一眨眼就围上来,挟带着旷野里闪闪烁烁的鬼火和几声野物的嚎叫。哑巴头皮发麻,脊梁上冷汗直冒。心惊胆战地完工,眼泪伴鼻涕摸回庄上时,别人已吃过晚饭睡觉了。哑巴最深的苦处,在于有苦说不出。大家明知这是水生使心眼,却没人敢说。拉毛也后悔了,觉得自己不是人。